雖是六月間, 但山裏早晚天氣涼得很。

武媛被生生地冷醒了。

當然，她也是被充滿著韻律的、奇特的……唱山歌不像唱山歌、吶喊又不像吶喊的聲音給吵醒的。

睜眼一看……

不遠處的篝火早熄了, “營地”裏一個人也沒有。

武媛爬了起來。

環顧四周, 滿山遍野都響徹著她爹和叔叔伯伯們聲嘶力竭喊出來的號子——

“嘿喲喲——咦喲謔！嘿喲喲——咦喲謔！嘿喲喲——咦喲謔！”

武媛被這奇異的號子給吸引了註意力。

她快手快腳地循聲跑去。

其實眾人也沒走遠。

——他們就在那幢新起的小木屋的後面。

在這泛著寒意的清晨，大漢們個個都打著赤膊, 露出了精瘦雄壯的肌肉。他們圍成了一個小圈兒, 似乎在推磨似的，隨著劉孝忠喊出的號子, 大家都很有規律性的費力推著手裏的東西，正在原地打著圈兒？

再仔細一看……

原來他們在打井啊？！

武媛心裏一喜！

要是能在屋旁打個井, 生活便利好多呢！

這時，武向東看到了女兒, 便朝她招了招手。

武媛跑了過去。

“你叔叔伯伯在幫我們打井哩, 你快把火生起來，再去打水回來燒水給大家喝，把昨天的剩飯也熱一熱……”爹沖著她的耳朵喊了一嗓子。

武媛連忙點頭，又重新跑到了早已熄了的篝火旁，先是把火重新生了起來，然後又把還夠下的半木桶飯糕給放在篝火旁。

接下來，她擔著空桶急急忙忙跑去打水……

一連走了四五個來回，終於燒了一大鍋的開水，用洗凈了的木桶盛了、放在一旁晾涼。

想了想，她索性又煮了一鍋野菜湯。

鄉下人於吃食並不講究。

武媛煮菜湯，也就是在開水裏投入一小把剛剛從山上采回來、又洗凈了的鴨腳菜和野芹菜, 幾朵新鮮菌子，一把幹菌子，再倒了點兒油進去，灑點兒鹽巴……

這鍋湯就成了。

武媛正準備喊爹他們過來吃早飯——

“啊啊啊啊——”

“喲謔！出水啦！”

“大東啊出水啦！”

“你他娘的才出水哩！是我家的井——出水啦！”

“孝忠你選的地方好哇，我們怕是只打了三四米吧？就出水啦！”

新屋後頭的大漢們突然爆發出了歡呼聲和笑罵聲……

武媛楞了好一會兒。

也不知為什麽，她覺得眼角熱熱的、鼻子酸酸的。

“爹！過來吃早飯了！”

武媛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了一聲。

她爹的聲音響了起來——

“好！我們吃早飯、休息去！以後等我在鎮上發了大財，再來請哥哥弟弟吃酒啊！我請你們喝酒吃飯麽……酒要喝紅米大曲！菜麽要吃豬蹄膀！全部都要切成那麽大一塊的……一口咬不完的大肥肉！滋得冒油的！還要放好多好多辣子！”

眾人爆發出了一陣歡笑聲。

武媛聽了，也忍不住抿嘴而笑。

不大一會兒，武向東就領著眾人過來了。

這一大早的，大漢們就做工做到大汗淋漓。

他們先是輪流喝水，直把武媛燒開的那一大桶溫開水喝個精光，然後才在篝火旁圍坐了下來。

武媛開始分食。

昨天木桶裏還剩下的飯糕並沒有壞，但因為一直被武媛放在篝火旁烤著……這會兒飯糕已經熱了，而且還有些糊了底，給結在木桶壁上。

武媛手忙腳亂的才用飯鏟把飯糕切下，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一一分給伯伯叔叔們。

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焦脆的飯糕和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野菜湯。

大約是因為打井的過程太過於順利，眾人的情緒都很高漲。劉孝忠端著湯碗問武向東，“東啊，林業局的人好久來咧？”

——其實劉孝忠一直都對“退耕還林”很不以為然。但武向東的堅決卻讓劉孝忠產生了一絲動搖，他心想，要是退耕還林不好，為啥武大東還這麽熱衷涅？所以劉孝忠也想把退耕還林的事兒問個清楚明白。

武向東道，“說好了如果昨天下午沒來，就是今天中午到哩！”

“你那個退耕還林到底哪樣個搞法哩？”劉孝忠又問。

武向東道，“他副局長也要來哩，等到了你們問他！他們給樹苗、給肥料、還給一年兩回上門來訪，看樹苗長不長蟲哩！而且免稅啊，還一畝地給二十塊錢的補助，至少給三年哩！”

眾人一聽，都睜圓了眼睛，“一畝地一年給二十塊錢？”

武向東“嗯”了一聲，又道，“不過風險也大，主要是不曉得以後怎麽搞……”

“我也試試哩！”一位伯伯說道，“正好我也有座荒山，石頭太多，種菜也不好種，要是政府管肥料的話，那我試試種樹……”

劉孝忠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吃完了早飯，武媛開始收拾碗筷。她尋思著叔叔伯伯們幹的是體力活，恐怕她得多燒點兒開水給他們喝才行……

武向東過來對她說道，“現在井打好了、我們還要收尾哩！等下他們還要幫我們壘竈，搞好以後我們就要開始盤山了，他們搜到的東西都歸他們，你也去撿一點回來……我倆還要在這裏住上兩個月哩！也要吃喝的！還有，等下你在家裏到處看看，還缺什麽少什麽……趁著現在人多，兩下三下就搞起了……”

武媛連連點頭。

武向東又問，“你會數數嗎？”

“會！”武媛響亮地說道。

“那就好，中午林業局送了苗子過來，你把東西點清楚哩！還有，他們副局長會帶個什麽技術人員來，那個人會教我們種樹咧，到時候你也去聽，我怕我記憶不好聽了就忘哩！”武向東又交代道。

武媛認真點頭。

她爹交代完就走了。

武媛把自個兒的兩條小短腿兒給踩成了風火輪……

她先是把幾個飯桶拿到小溪邊去洗涮幹凈了，又挑了好幾次水回來，燒成了開水又盛在幹凈的木桶裏晾涼，方便叔叔伯伯們渴了就有水喝。

然後，她圍著自己的新家轉了好幾圈兒，又跑去告訴她爹：廚房雖然只得半間、但最好封一面墻，將來好在裏頭存點兒山貨啥的；另外水井都打起來了所以她還想要個洗澡房，防風防雨就好……

武向東一一應下。

武媛忙完了爹交代的事兒，就拿起了鋤頭，沿著新屋旁昨天開出來的一小塊菜地繼續開墾。

大約十一點多鐘的時候，林業局的人還真找了過來！

不過，卡車可不好在山裏行駛，就停在了四五裏地外的羊腸小道上。林業局的幾個人已經在山裏轉了一兩個小時了，才終於找了過來。

武向東連忙跑了過來。

對方是個姓江的副局長，見了武向東、他很是激動，拼命地抓著武向東的手，一疊聲的寒喧……

劉孝忠他們也跑過來看熱鬧，然後開始東一句、西一句地問起了退耕還林的試行政策和福利。

跟著江副局長過來的一個姓席的技術人員有點兒著急，有心想提醒一下江副局長卸貨要時間、講解技術也費時間呢，再這麽磨嘰下去……當心天黑了也走不成！

奈何主管退耕還林政策的江副局長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裏，也只遇到了這麽一個自動找上門來的武向東；而且這會兒武向東的同伴們看起來好像也是對這試行政策很感興趣的樣子……

江副局長壓根沒理會沒這位技術人員。

武媛主動過去了，“席叔叔，我爹說，種樹技術方面的事兒，讓我聽你的哩！”

老席低頭看了看這個剛到他腰間的小女孩兒。

武媛看得懂老席眼中的疑惑，解釋道，“席叔叔，你放心……別看我小，我們家裏我當家，連我爹都聽我的！”

老席就更不相信了。

武媛又道，“席叔，你們是一大早來的吧？咱們這兒地偏，你們來一趟不容易……要是夜裏不想在我家歇啊，恐怕下午三點前你們必須得往回走才行咧……”

這句話，老席是認可的。

為了給這家農民送樹苗過來，江副局長昨天下午就讓人把樹苗和化肥都裝了車，淩晨三點多就出發，一路問著人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兒……

要是不趕緊的，恐怕今天真回不去了。

老席想了想，說道，“那要不……先卸車吧？小妹妹，你會點數嗎？”

武媛點頭。

前世吃了沒有文化的虧……

武媛的心算很了得，記性還好。

當下，她就跟著老席和司機一塊兒，步行走了四五裏地……兩個大人、一個小孩氣喘籲籲地扛著樹苗回來了。

她們這邊一動，武向東立刻吆呼著劉孝忠他們也過來幫忙。

很快，年富力壯的大漢們就開始搬運起車上的樹苗和化肥什麽的……都卸在了武媛指定的地方。

有了叔叔伯伯們的幫助，武媛就不再去搬卸了。畢竟憑著她的兩條小短腿，大忙根本就幫不上，還不如搞好後勤工作，記好數什麽的。

於是，眾人一邊兒下貨，老席就在一旁念叨著這是磷肥、這是鉀肥，這是椿樹苗、一捆二十五枝，這是樟樹苗、一捆五十枝什麽的……

武媛在一旁聽了，心中默默記下。

等到車上的東西全被卸下以後，武媛直接就對老席說出了幾個數字。

老席楞住了。

他詫異地看看手裏的清單，又看了看這個頭矮小的女孩子……

“小妹子，你、你剛看了我這清單啊？”

要不然怎麽這女孩子嘴裏報出來的數兒，跟清單上的一模一樣呢！

武媛搖頭，“席叔，我還沒上學咧，看了你的清單也白看……我不識字！”

老席睜大了眼睛，“你……沒上學，不識字？？？”

“我爹說，等栽完了樹再送我去上學哩！”武媛解釋道。

老席瞪著她，好半天才說道，“丫頭，以後……以後上了學，可要好好學習啊！特別是數學，一定要好好聽老師的話……哎，你這丫頭啊，太厲害啦！”

武媛彎著眼兒瞇瞇笑。

武向東他們幫著老席卸了貨以後，就又跑到江副局長那兒打聽有沒有其他福利去了……

老席沒法子，只好嘗試著把一些技術說給武媛聽。

考慮到武媛還是個小女孩兒，老席盡可能用最最淺白的表達方式告訴她。

武媛認真的聽。

每當老席講完一條註意事項，武媛就要重覆一遍，讓老席再給她把把關……

就這樣，那邊江副局長還沒突圍呢，這邊老席就已經把所有的該交代的事情全部都交代了。

見這小女孩兒這麽聰明伶俐，老席起了心思，開始考核起她。

不料，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這小女孩兒居然全都答出來了！

記性這麽好？

老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想了想，他又問了武媛幾個剛才他沒教過、但比較有關聯性的問題。

武媛想了想，先說自己不會，然後又嘗試著回答了幾點……

這下子，老席真被驚著了。

“小妹子，你……你厲害啊！一定要你爸爸送你上學啊！要是你爸爸嫌上學花錢，你就去林業局找席叔叔，席叔叔會給你想辦法的……這麽聰明，不上學可惜了啊！”

武媛抿嘴笑笑。

這時，劉孝忠的老婆領著一群女人過來送飯送東西了……

她們如約帶來了一只小奶狗！

小奶狗也是會察言觀色的。

看到人群中明顯有個小孩兒……

小奶狗就直接往武媛的腳邊湊。

武媛忍不住逗弄起了小狗兒。

很快，一人一狗就玩到了一塊兒。

婦女們帶了飯過來，武向東就熱情地招呼江副局長、老席和司機一塊兒吃飯。飯間，老席不死心地又交代了武向東一番……結果發現武向東的理解能力和記憶還不如武媛呢！

最後吃完了飯，老席只好又交代了武媛一番，這才跟著江副局長離開了。

林業局的樹苗子一送到，眾人幹活的心情就更急切了！

當下，婦女們就幫著收拾武氏父女倆的新屋，大漢們扛著鋤頭開始盤山。

武向東喊來的這幾戶人家，無論男女都是踏實肯幹的。

很快，當婦女們幫著把新屋收拾好了以後，也加入了盤山的行列……一個下午下來，大漢們盤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山，更是收獲了各類菌子、中草藥、野菜無數！

因為時間的關系，婦女們必須要離開了。

只是，人人都喜笑顏開的，身後背著的竹簍裏有堆得冒了尖的菌子，腰上用草繩綁了好些新挖出來的中草藥，就連手裏也拎得滿滿當當……

一整個下午，武媛都在處理那些樹苗。

而武向東也沒停著，其他人在盤山，他就開始了松土……為栽樹做起了準備。

一整天的功夫下來，也被他給搗鼓出了一小片兒地。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到路，武媛也喊了她爹十七八回……武向東這才喘著粗氣停了下來，拖著沈重的步伐去那邊休息、吃晚飯。

這天夜裏因為有了小狗的陪伴，武媛就帶著小狗去了新家。

在簡易的、用木板搭成的木板房裏洗了個澡，再把鋪蓋整理好，教小狗睡在她床尾處的、用軟草鋪好的一個紙箱子裏……

武媛躺在了自家硬得咯人的木板床上，兩眼瞪著漆黑的天花板，無聲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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